毕星星：南岩之死

毕星星。

人们啊，我爱你们。你们要好好活着。

一枚写在前面：

一枚新园地发出沈睿的《残酷的青春》后，不少读者看了丁东老师的《女性的苏醒-记沈睿》一文，对丁老师文中提到的《风雨同窗》一书里的其他文章也很感兴趣，留言请求园地可以继续刊登其他篇。感谢丁东老师帮我牵线，毕星星老师授权，今天园地推出《风雨同窗》里的另一篇佳作，以飨读者。

特级教师南岩之死

毕星星 | 文

南岩是山西著名的特级教师，1989年荣获全省语文教学的最高奖项“金钥匙奖”。

南岩是我的侄儿。

南岩在1997年春因病去世。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能收拾起凌乱的思绪，仔细回想他病逝的前前后后。

岩孩你原谅我，原谅我迟来的悼念。

一

我知道岩孩得了癌症，是二姐在电话里通知的。二姐说，岩孩觉得肚子不合适，几个月摸不准啥病，到西安陆军医院一查，人家说是胰腺癌，都晚期了。

岩孩在老家工作，运城地区临猗中学做老师，教高中语文。山西的西南角距离西安近，在历史上就喜欢和西安来往。至今人们还习惯把“第四军医大学医院”叫做“西安陆军医院”。在运城人看来，啥病，咋看，只要是西安陆军医院过了手，那就是铁定的，没有个更改了。

二姐说，岩孩得知自己得了癌，当下就嚎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一个大男人当众那么哭，肯定不是寻常事。当天看病的围了一圈看这个可怜的男人，可这号事情，谁能安慰谁呢。陪同的亲戚急得手脚没处放，也不知怎么劝解他。二姐埋怨跟随的亲戚不精明，怎么就能让岩孩知道了。我却想，依着岩孩那么聪明的人，那些乡下亲戚谁能瞒哄住他呢。

放下电话，我只有一个念头：岩孩，你真命苦。

南岩于西安。

二

岩孩是我的侄儿，可我们来往很少，四十多年了，他没有叫过我一声“叔”。

他很小的时候，我的哥哥嫂嫂离婚，他随母亲走了。从此我们生分了，不是一家人了么。

大哥离婚在1952年吧，50年代初是解放后第一次离婚高潮，主要是进城的八路军干部纷纷和乡下的妻子闹离婚。大哥48年南下入川，先是剿匪征粮，局势稳定以后，进了西南人民艺术学院搞教学。那时这些革命干部要离婚容易得很，大哥没有回来，他给乡政府写了一封信，说明情况。岩孩他妈不愿离，她向我的父亲她的公公哭诉：“他凭啥和我离婚呢？我要和他见面说。你引我到四川走一回，要是见面他还要离，我不带一根线净手出门。”可那时四川仿佛远在天边，不通车，山里还有零星土匪打劫，父亲哪里敢上路。

大哥再来信，口气越发强硬了：只要离，她要什么给什么。父亲没有办法，只好分给他的儿媳一座院子，家具衣物也都劈出一股，让岩孩母子带走。父亲的想法是，反正这娘儿俩就住在本巷，想见也不远，有难处也能照护。孙子还是孙子咯。

从此，岩孩他妈再也不是我们的嫂嫂，她只是一户村邻，人们都叫她南秀娥。岩孩也就从此随了母姓。

父亲显然低估了离婚结成的冤仇。离婚一判，南秀娥立刻和我们行同陌路人。第二年她就把院子转卖，带着岩孩回了娘家住。她娘家就在本村南家庄，和我们北庄只隔着一条巷，岩孩三四岁，还不懂大人间的恩怨，想念爷爷奶奶了，小脚小腿就扑腾过来了。我比岩孩才大一岁，父母亲就携着拽着这叔侄俩，到村头买火烧，买油焙凉粉。南秀娥是要岩孩世代铭记住这深仇大恨的，这哪里能行。她就吓唬小儿子：“你再敢走人家屋里，人家就把你撕开吃了！”“北庄巷口有个鸡屎人，脑门顶个洗脸盆，见了小娃娃就掏心肝。”

秀娥见了我们的家人，也是眼皮一耷，脸一扭就走。她给巷里人说，讨吃要馍馍我都不过北庄那家门口。岩孩后来回忆说，自小，他就被一种无边的恐惧和威胁笼罩着，不知哪天就要大祸临头。

我和岩孩都在本村学校上的小学。小学生有知道岩孩的身世的，打闹开了就讥笑：带羔儿！带羔儿！这意思就是通常说的“拖油瓶”。南秀娥再嫁以后，岩孩的继父村里小名叫尿罐。一圈娃娃常围着岩孩大叫：尿罐！尿罐！岩孩这时经常是羞红着脸躲开。

岩孩实际上就是在屈辱和羞耻中长大的。

小学三年级那一年，我的那位兄长回乡探亲。岩孩已经十岁，他还没有见过儿子。他悄悄找到学校，求见岩孩的班主任，老师很同情他，我们商量了一个办法：我大哥先在老师的办公室等着，由我去叫岩孩，就说老师找他答题。小孩子撒不了谎，我去叫岩孩，先就不自然。学校来了个大干部，学生娃娃早已吵翻了天。我一见岩孩，几个小同学就围了上来：“岩孩，四川你爸来啦？”“岩孩，你有两个爸？”岩孩警惕地看着我，退出圈子很快跑远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岩孩妈听说“那个仇人”回来，早作了周密安排。她吓唬岩孩说：“碰着生人，千万不敢搭话！你敢搭话，人家拿绳一捆，就把你拉到南山根卖啦！”

见不了孩子，我那大哥很是失望，对岩孩来说，却是躲过一难。要是当真父子见面，岩孩他妈还不知要闹出多大事情来，受罪的还是岩孩。

我和岩孩前后上小学，中学，文革闹起来以后，又一起回村，虽然彼此心里都揣着一份尴尬，但要是作为同乡同学，来往大体还正常。在我们家，岩孩也就是和我，还偶尔打点交道，其他的亲情关系呢，就这样一直搁置着。从五十年代初就尘封起来，一直到今天。

南岩与内弟于西安。

三

我们一家紧急磋商，岩孩这病，该怎么办？

岩孩怕误课，拖到寒假才去西安，检查出癌，已经是腊月二十几，人们都忙着过年，医院都不安排手术了。反正要等过了年，学校、教育局和岩孩一家，还有“我们这头”——嗣后在岩孩的救治过程中，这个说法成了岩孩生父这一党的所有亲人，即我们这个毕氏家族的专用名称。这里有岩孩的嫡亲祖母，父亲，大姑，二姑，叔叔即我。——四方联合协商，决心送岩孩到北京301医院去做手术。找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我们对岩孩还抱着起死回生，绝地转机的指望。

旧历年根，买不到火车票。岩孩天天输液打针，亲戚也时时聚来看望，要安置在一个宽敞的地方。选来选去，只能住二姐家，运城市中一幢小楼的二层。

四十多个春秋，人到中年，岩孩第一次走进我们的家，认了他的二姑。
我们决定暂时先不告诉大哥即岩孩的生父。他在四川，这事根本插不上手，徒然增添一份担忧。再说，他和岩孩之间的疙疙瘩瘩，我们也还有些摸不透。

在漫长的四十多年，大哥和岩孩曾经有过两次相认的机会，这父子二人都没有把握住。

岩孩回村不久，就做了民办教员。七十年代，岩孩已经在牛杜镇教初中语文。儿子已经长成小伙子，大哥依然没有见过。有一年回乡，大哥便悄悄地托人联系，找到牛杜中学。大哥的意思是，我的父母亲年纪都老了，特别想念这个大孙子。岩孩如果愿意认亲，可以经常回来走动走动。谈话的结果，据大哥说：“我客客气气，他也客客气气。”这完全不是亲人相见的气氛。大哥很丧气，从此再不提认亲这回事。

八十年代初，我调到太原工作。一天，突然接到岩孩小舅建民一封信。建民说，岩孩和他姐姐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近来查明，病因在岩孩。打听到成都有一家医院，治疗不育症有特效，想通过我大哥联系一下，说好了他们就去成都。我一听觉得非同小可，急急巴巴就给大哥去信求助。信发出了冷静下来，我急什么呢？岩孩已经出了门，原来我在心底还是有个似隐似显的念头，这不是给南家看病，这是给我们家族续血脉。

不料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四川没有回信。连忙又去信，又是两个月，没有音讯。大半年过去，我渐渐回过味儿了，大哥不是没收到信，而是此事表态太难了，他如何向嫂嫂开口呢。我心里不禁埋怨，这老兄，有麻烦就说有麻烦么，干吗这么不凉不热不理不睬地拖着。不久我当然想明白了，大哥大约也只能如此。五十年代初那一批离婚者，看似了无牵挂，面对历史，面对岁月，还是有许多无奈和怅惘。几十年前的原因，终于长成了高大的结果。要直面生活，难免临场怯懦呢。

二姐说，大哥那边也有一家人，几十年了，是伤口也结疤了。现在要大哥全家再翻看那过去的一页，太折磨人家了。算了吧。

岩孩最终没有生育，他们夫妇抱养了一个女孩。

现在，岩孩就带着这样一身伤痕，身上的心上的，过去的现在的，走进了他童年时代的故家，向着几十年间咫尺天涯的亲人求救，我们能不一把抱住，痛哭失声么？

南岩夫妇于西安。

四

我匆匆忙忙赶到运城，已经是腊月除夕。

岩孩的单位——临猗县一方已经安排了岩孩的救治方案。委派临猗中学的李校长主事，预备了经费，转送岩孩去北京301医院。知道301住院难，教育局还特意派了个叫小杜的年轻人陪同，他有个亲戚是301的老大夫，县里病人进京，经常求他。小杜正在筹备装家，老大不情愿，可这人命关天，含糊不得。陪同的家属有岩孩的媳妇美霞，小舅建民，“我们这边”商量让我去。七十年代我在北京工作过几年，人情事路熟一些，遇事能有个商量。

我们在一楼客厅小声说话，能听见岩孩在头顶走动，时不时咳嗽一声。我一边听二姐叙说，心里的念头却如杂草丛生，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我知道，一个遥远的侄儿突然进门认亲，面对这么大的家事，我的心里纷乱。

我慢慢走上楼梯，这一节盘升很漫长。我终于走到岩孩床前，他其实从脚步声已经能够感觉到是我上楼，他的目光在远处游移着，绵软无力，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终于定睛看着我，嘴里嗫嚅出一个声音：叔——

我像是遭了轻微的电击，浑身轻轻颤抖了一下。

四十多年了，这是岩孩第一次跟我叫叔。

运城当地，和人说话开头不带称呼叫“白搭话”。多少年以来，岩孩和我说话就是白搭话。虽然我们心里都揣着一份明白，这是叔，这是侄儿。村里看见我们走在一起，也时常有人说，“看这叔侄俩！”听到这话，岩孩从来不辩白，事后可也依然白搭话。

岩孩在牛杜中学教书那一段，喜欢写点散文什么的，那时我在部队写文章已成气候，报刊屡屡露脸，在家乡小有文名。岩孩有一天给我寄来一首小诗，要求指点。那首诗的题目是《书记的钢锨》，附着一封信。那信没有抬头，第一句岩孩写的是：

“我的信没有称呼，这大概是一种独特的风格——”

我知道，岩孩在苦心回避那个我们都感到难以面对的称谓。几十年了，这个称谓曾经给我们造成多少不自在，今天，面对癌症这个恶魔，我们终于毫无顾忌地走在了一起。生死之劫，亲情终于啄开了世俗那个坚硬的外壳。管他外人怎么分说呢，我们难道不是叔侄么。

我和岩孩说着些宽慰的话，也回想过去一些往事。

在我们这个家族，岩孩无疑是最具备表演才能的。文革时武斗，他们的头头被抓，为了造声势，他们编了一出戏，由岩孩饰演他们的学生领袖，那一身“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大义凛然，多少人为之涕泪交流。回村以后演样板戏，岩孩很快接了《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他入戏快，唱做都出类拔萃，是村里闹戏的台柱子。岩孩的公开教学，讲课时有表演的成分，我推测和他早年演戏肯定有关。说起地方戏，我于是给他介绍小说《老井》改编的眉户戏，那个小寡妇男人嫌弃她，新婚一个月了，男人始终不和她同床。我给他学唱演员在这里那悲怆婉转的一段唱：

怕太阳落山它又落山，
无情的月儿上了天，
又是一个难熬的夜——

本来是聊戏，我也想让气氛轻松一些，省得岩孩整天想他的病。岩孩听着听着，脸上渐渐涌出悲戚的颜色。“我现在就是怕太阳落山，白天还好说，有人说说话。一到天黑，没了人，身上疼，我睡不着，一夜一夜那叫难熬。车票还没定好吗？咱们哪天走呢？”这是一份病人的焦急和忧虑，它分外刺痛人心。

等待是最折磨人的，何况是一个绝境中残存一线希望的危重病人。岩孩把希望全寄托在北京301医院了。那里集中了全国顶尖的专家，说不定他们真有救死扶伤的绝技。前路只有这一点亮光了，快走吧，快走吧——我们就是拿不到火车票。

南岩夫妇及内弟于西安。

五

我们终于在大年初六赶到了北京，走进了301医院这个神秘而崇敬的医学高地。好大呀，这不是医院，简直就是一个医疗广场。挂号，门诊，化验，排队，送单子，取单子，小跑步，大调角，一天下来，建民的小腿都迈不动了。我们当然急于住院，拿着西安的化验治疗单子一遍一遍诉求，院方的态度很明确：本院结果没出来，谈不上住院。

你们到外边找个地方先住下，等结果。

这是要命的病呀！全靠输液维持，离不开护理。

附近有个西翠医院，介绍你们先住到那里吧。

已经一天没有歇缓了，急急忙忙先把岩孩安顿住到西翠，插上管子，输上液，我们看出来了，这个西翠医院，其实就是一个301的预备医院和缓冲设施。不是大病，谁来301？进不了门，肯定得维持着护理着，等待床位。有些病人脱离了危险，又不能贸然离京，手术后也要观察一段。这些都是西翠的功能，院里的医生护士好多也就是301退休的。北京西郊这一块，有多少吃301呀。病人都带着救命钱，银行就在301大院开着储蓄所。开旅店的，开饭馆的，甚至卖那个一次性的塑料纸鞋的，都是301养着，说到底是病人养着啊。

结果很快出来了：癌中之王，胰头癌。主治大夫写出了“胰头ca”，刹那间，我明白了这个五雷轰顶的代码。

快，住院手术吧。哪儿成，没床位。301那么好进啊？

同住一个旅馆的病友劝我们，等吧，我来了20天了也没有住进院。这里等几个月住不了院的多的是。

建民掂不出家属陪侍的责任，我知道我们不能等。久拖不能手术，万一意外，北京这地方，将来拉人都拉不回去。

小杜已经和他的亲戚联系，人家让我们等几天。

我们一行人上路时，我其实就留着一手。我在北京工作时，和301院办的孔主任有过一面之缘。我不能暴露，拿定主意由小杜和我分头活动，哪条线打通了都行，这样保险。一进301，我其实就和孔主任接了头，门诊加急，化验加塞儿，我们飞快完成了所有测试，三天以后，院方通知我们入院，一周内手术。

同住的病友惊讶地看着我们：你们是啥关系呀。

一颗悬心才有点落地，小杜不干了。“你们有关系还叫我干啥？这不是耍人哩吗？”

我对美霞和建民说：咱们家属，王八是啥咱是啥。救人第一，争什么功劳。只要能救人，啥委屈咱都能受。生怕人家亲戚心存芥蒂节外生枝，当天我们又找到老大夫赔礼道歉。天哪，我们有什么错啊。这会儿，打落了牙我们也宁愿悄悄咽下去。

南岩夫妇及内弟于西安。

六

天下的病人家属都一样，只要一天不宣判，总抱着一腔幻想，仿佛奇迹总能在自己身上出现，死人那是别人的事。这就导致大祸临头不能自知，还在依靠那一丝侥幸虚幻地安慰自己。

手术前的谈话，终于将我们彻底打垮了。即使原先的虚幻是海市蜃楼，它总能麻醉我们，现在一缕残酷的阳光撕碎了幻想，我们终于明白要清醒地面对死亡。

肝胆科的蒋大夫把我们叫到医办谈手术，蒋大夫正式通知我们：病人患胰头癌。晚期了。太晚期了。如果手术成功，有两个月存活期。如果不做手术，病人立即死亡。

话音刚落，美霞已经“呃——”的一声哭出来，那是一种压抑的哭，仿佛打了一声尖锐的嗝儿。岩孩就在隔壁，她不能让男人听见。她哭了一声，马上捂住了嘴。嗣后我看到的，只是一股一股的眼泪无声地流。只有我们能听见，有一行瑟瑟的水线，咝咝地咝咝地爬在脸上。我和建民都扭过头去，任这个女人以泪洗面。

蒋大夫接着通告手术的种种危险。生生死死见得多了，小伙子说起死人像是说吃饭喝水一样平常。他面无表情，像是宣读一份明天打扫卫生的通知，那口气完全是一篇公文，他时而像在宣讲，时而又像朗诵。他列举了各种病人手术死亡的可能，和我们协商签字。签了字，如下原因导致的病人死亡他们是不负责的：

手术时失血，病人立即死亡。
意外刺激病人心跳骤停，病人死亡。
输血造成感染，病人死亡。
病人药液过敏，导致死亡。
病人过度衰竭，导致死亡。
——

一项一项都是鬼门关的通牒一般，我听见他列举了十一项死亡。我们千里迢迢赶到北京，是来找生路的，怎么一条一条全是死路。原来这世上，生路只有一条，死路却有无数条。通向死亡是那么轻易。生存需要寻寻觅觅，死路抬脚就能踏上。那我们就踏上死路吧。我们原本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我们原本就是九死一生，我们能强求医院什么呢。我们签字。

美霞慢慢地擦了泪，平静了一会儿。我们这会儿不能出去，我们要等脸上勉强能笑了，走出医办，告诉岩孩隔天手术。

岩孩的胰腺已经癌扩散，这时手术，只能是接通一根导管，让胆汁等分泌物直接流经胃肠排出，这当然只是坚持一天是一天。麻醉过了以后，癌痛很快重新回到岩孩身上。他咬着牙皱住眉头不吭声，可我们又怎么安慰他呢。

美霞和建民都偷偷地找我哭过。在岩孩面前，我们又要装得没事一样。我们真难啊。进京前，我们曾经设想过种种困难。比如托门子的艰难，比如奔波的辛苦。惟独没有想到过对我们感情的折磨。这些天来，我们的心就是来来回回让一把钝锯撕拉着。一会儿有点希望了，心里绿油油的一片生气。一会儿听到判决，又像跌进万丈深谷双手还在无望的攀援。这一场死亡线上的较量，看样子我们是要输给死神了。我们的感情也先期被黑白无常砍成了碎片。相见难，别亦难，生离死别，亲人愿意流干泪，呕出血，点点的血泪润泽过去，依然无奈地看着油尽灯残，生命一寸一寸离我们远去。我们已经没了眼泪，没了悲伤，像一具空壳听任天命摆布了。我们的内心遭受了重创，不知道何时能平复，何时能再生。

我和岩孩的最后一面，是在北京开运城的火车上。

手术过后几天，我先期回了太原。十多天后，建民打来电话，岩孩要出院了，转到运城，一边治一边看吧。这趟车经过太原，我对建民说，告诉我到站时刻，我要上车去看看。

正月二十八，车到太原已是零点，交夜时分。车厢关着灯，我们夫妻二人摸索着到了岩孩铺位。就着站台射进的光亮，我看到岩孩穿戴整齐，中山装从上到下五个纽扣都扣得严丝合缝的。头发也显然梳理过，偏分，标准的教师发型。岩孩正襟危坐若有所思，窗外的逆光照射进来，好似一座神情严峻的雕像。柔和的站台灯光为岩孩的轮廓镶上了一层银边，一张优美凄凉的剪影，这是岩孩留给我的最后记忆。

火车北上在站停靠十分钟，又掉头南下，仿佛是专门送岩孩来见我。我很庆幸，在庆幸之余，却又夹着深深的哀戚。为什么我一定要上车见岩孩一面？莫非我已经隐隐约约感到了生离死别？岩孩为什么新装端坐？莫非他要以这个形象与我作别人生？我们为什么相会在交夜时分？莫非这就是阴阳临界么？岩孩的剪影为什么若明若暗？莫非这就象征着幽明永隔么？莫非——我不愿再想下去了。

火车拉着岩孩，轰隆轰隆，一路向南，向故乡。

南岩夫妇及内弟于西安。

七

公元1997年3月22日，阴历二月十四，岩孩终于病殁在运城老家了。他的生日是二月初十，刚过四十八岁。从手术到去世，岩孩存活了二十八天。

大姑二姑一直陪伴岩孩到最后时刻，但谁也挽留不住岩孩的离去。岩孩先是间歇性的昏迷，最后是深度昏迷，不知不觉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岩孩在弥留之际，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谁也不会想到，岩孩最放心不下的，是教学，是他带着的那一个即将高考毕业班的语文。

岩孩自知病将不起，望着窗外飘动的风云，时常就会模糊了泪眼。二姑又能说啥呢，便问：“岩孩，你想要啥，你说。”

岩孩无可奈何地收回目光，一句话就让二姑心碎了，“我——我太想上课了——”

有一天在昏迷中，岩孩抬起手臂，在空中划写着什么。二姑问：岩孩，你在做啥哩？

岩孩迷迷糊糊的乱答腔：做啥哩？写黑板哩么。这两个字，老写错。

又过一天，岩孩伸手，往外一送一送的，二姑又问：岩孩，做啥哩？
岩孩竟然咧了嘴笑：做啥哩，发作业哩么。

岩孩的病延误医治，和他一拖再拖也有关系。岩孩从不愿意误课，他说，人家孩子考大学，耽搁不起。头一年感觉异常时，他想拖到暑假。暑假没了症状，他先是公开教学，后是阅卷，又拖下了。课堂上肚子突然疼起来，他常常靠住讲桌，顶在桌子角。查病时，医生指着他上腹的一块青斑痕，叹息这疼的时候长了。他也想歇一段，无奈他连年带高三。他说，把这批学生送走吧，放了假好好检查。高考又是好成绩，他把学生送进了大学，也把自己送到了死地。

在运城地区，乃至山西全省，说岩孩是数一数二的语文教师，岩孩当之无愧。他是山西省第二届“金钥匙奖”获得者，教育系统的行家知道这个奖项的含金量。它是对教师讲课水平的最高嘉奖，层层评比一路讲上来，全省每届获此殊荣极为有限。在运城赛讲时，规定课时已到，评委叫停，听课的学生欲罢不能，高叫“你讲你的！你讲你的！”

他是有口皆碑的特级教师，他的关于教育心理学的专著在业内饶有好评。运城地区是山西高考成绩最好的地区，即便如此，运城的任何一所中学，只要岩孩愿意进去，学校都会如获至宝喜从天降。他最后供职的临猗中学，就是因为答应把美霞和女儿特转城市户口，才把他从另一所中学挖过来。

老百姓心目中，岩孩也是他们望子成龙的指靠。我在村里就常听人说：学习不好？寻岩孩去！这孩儿今年能不能考上大学？叫岩孩看看！岩孩说行一准行！岩孩说不行，就不要白费工夫！宏才远志，厄于短年，一个上上下下交口称赞的好老师，就这样匆匆作别人世，教育界人士无不痛惜天不佑我。

岩孩热爱教学，热爱讲台，完全是衷心的，发自肺腑的，这里没有任何一点装腔作势，没有一点为了某种利益需要临场作秀的成分。就在岩孩查病出发之前，他和我们家曾有一次简短的聚会。那时教师还不象现在这样待遇优渥，席间大家说笑话，有人说现在老师最穷最寒酸，一上火车，看衣着，看神情，那个最不入眼，那个肯定是中学老师。一语既出，满座哄堂。二姐突然发现岩孩不说话，忙问：岩孩，你说呢？在众人的哄笑里岩孩羞红了脸，顿了半天，他还是吭吭吃吃地交代：

“我——我——我还是热爱教育事业的。”

岩孩蒙羞，岩孩无悔，四座客人脸上的笑顿时凝固了，而后是长久的一片寂静。对于一个铁了心嫁到寒窑，又那么喜爱他的穷家的人，我们还能有什么说的！

岩孩去世时，报纸杂志没有宣传。依我多年在新闻出版界的结交，造点声势还是能作到的。鉴于对报章虚假宣传的厌恶，我没有请朋友帮忙。那些虚假的宣传和炒作，只会玷污岩孩的清白。但要从心底里说，我觉得岩孩是焦裕禄，岩孩是孔繁森，岩孩是蒋筑英。

我们这些亲人，常把英模想象得很高远。其实，英模就在我们身边。岩孩爱岗敬业，鞠躬尽瘁，他以死证明这是一位没有任何伪饰的英模。他真实地长成在我们中间，以至于我们很难相信他的出众和崇高。尤其我们这些亲人，更难以把他从家人中分离出来，供上英模的神坛。岩孩的英名没有能够响彻山河传遍大地，我这类亲人的迟钝和偏见是屏蔽，是阻障啊。

在亲人眼里，岩孩也是一个无私的负责的大丈夫。多年来，是他一直肩负着沉重的生活闸门，一心要把家人儿女解放到欢笑和甜蜜的领地去。

岩孩自幼失去父爱，成长条件不好。青少年时代先经历了自学成材的艰辛。病中谈起家世，岩孩曾经泪眼婆娑地感叹：我这一辈子全靠自己。他的家，没人能帮他。可成人以后，他要挑起一个家工作打拼竞争。运城地区的顶尖中学早就想调他，待遇当然好，因为离家远，他没有答应。这次临猗中学要调他，他的要求很简单，要给老婆孩子解决城市户口。他收入低，住房一直不好，也是这次调动，才分到两间平房，住院之前刚装修完。

职称到顶了，工资涨了，住房有了，家人安置了，好光景才开始，岩孩没有享受一天，就匆匆作别了这所有美好。岩孩把所有的罪都受完了，岩孩把全部的苦都吃完了，留给亲人的，不是甜还能是什么？世上实在难寻岩孩这样命苦的人。

和所有的念书人一样，对于文化知识，他们有一种天然的亲和与归附。岩孩近几年流露出认祖归宗的念头，我觉得主要还是对书香门第的向往。连我九十岁的老母也知道：岩孩图你们啥哩？你们有啥？还不就是说起来他爸是个教授！可惜，岩孩连这个心愿也没有实现。岩孩弥留之际，大哥终于从成都千里迢迢赶了回来。一家人围着病床呼唤：岩孩你看看，四川的爸回来了，四川的爸回来了。但此时岩孩已经昏迷不醒。任亲人千呼万唤，岩孩面无表情，用沉重的鼾息回应我们。

“四川的爸”，一个加上说明词的爸，这是岩孩心上一辈子尖锐的痛，令人辛酸的是，到死，这痛也没有化开。

南岩于西安。

八

岩孩下葬定在二月十七，当地要安排一个隆重的追悼大会。得到通知，我前一天赶回运城，第二天一早赶回村里。

在村委会门前，场面已经布置好，围了不少人。山西省教委，临猗县委县政府的领导，教育系统的同事，岩孩的生前友好，都聚来了。最引人注意的是一批岩孩教过的学生，有省城的，还有省外的，他们今天特意千里迢迢地赶来，为他们钦敬的恩师送行。昊天难测，蕙荃早摧，却也生存荣幸，死备哀荣，岩孩应该有一些慰藉了。

我们北庄的村邻也赶来为岩孩送葬，一群小伙子领头抬起沉重的棺木。在他们看来，岩孩自小在北庄长大，这么好的老师当然是北庄的人。村人送了两班锣鼓，唢呐尖叫着嘶哑出悲歌。岩孩的学生排成队，洒泪告别曾经朝夕相处情同长兄的老师。花圈和纸幡混合成一片，在灰暗的低空飘舞，这是一个在城乡结合部辛勤劳作的教师应得的评价和犒赏。

县委姚书记致悼词，他高度评价岩孩执教以来为临猗作出的巨大贡献，号召全县干部教师学习南岩的献身和奉献精神。这些并非溢美之词，临猗县高考夺得全省十连冠，岩孩过手了多少可造之才。好几届的文科状元，哪一个不得过岩孩的调教。满园桃李犹芬芳，那个园丁悄然离开了他钟爱的三尺讲坛。他的生命像一首未完的歌，正舒畅地行腔在高亢的华彩区，嘎然一声折断了。

美霞早已哭干了泪，这会儿只是扭曲着脸，连哀号的力气也没有了。岩孩的女儿云云一身重孝，身着粗布长孝袍，腰系粗麻，独女如子，抵了儿子的孝仪。

有人过来拉动我和大姐二姐，要我们站到亲属那一排去。我一面谢绝，一面眼泪就蒙了上来。是啊，我们是亲属，我们是嫡亲的姑姑叔叔，我们全力抢救侄儿。可在这个追悼会，我们又算什么呢？

岩孩是跑步走向死亡的，他连一个短促的认祖归宗仪式都来不及作完。连他的生身父亲都没有认。中间阻隔着父亲这道坎，何来我们这些姑姑叔叔。我们是几个没有名分的抢救者，我们就站在人群外边吧，我们也只能站在外边。就让我们站在一群好事者围观者最无关痛痒最不会动情动容的人们中间，完成我们痛断肝肠的悲悼，寄托我们绵绵无尽的哀思吧。几个最伤心的亲属不得站进亲属行列，这是这个追悼会最突出的特点。

送葬的队伍终于逶迤出村，美霞拉住我们，要我们到家里坐一会。

四十多年了，我今天又走进了这条小巷。少时，我曾经多次路过这个家门，但从来没有进去过。如同岩孩一样，他也曾多次走过北庄的家门口，他没有进去过，他也不能进去。这两个家，是仇恨，羞辱，无奈和尴尬的记忆。有时路过门口匆匆一瞥就紧走越过。这个院子里，毕竟收藏着多少我们都不愿翻阅的历史旧账，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动这块积年的隐痛。它是一个永不消化的痞块，长久的凝固沉淀在我们的心口。

我站在院子里，上房的旧椽，依稀还记得是从北庄拆迁的，积年的尘灰渍深了颜色。老式的门窗，要抬脚跨越的高门槛，和着麦衣泥上的墙皮已经脱落，斑斑驳驳。

岩孩他妈改嫁以后，岩孩就在这里安家。多年以后，岩孩的弟妹陆续搬了出去，老院老屋留给了他。院墙是多年的土打墙，经历了风雨的飘蚀，一块一块开始剥落。颓败的老屋，清贫的教师，这是岩孩多年生活的写照。

就在我环视打量老屋的时候，上房门扇一响，颤巍巍地走出一个老妇。

她大约七十来岁，头发已经全白，剪过的短发乱蓬蓬地乍着，她佝偻着腰身，双腿也开始打弯，走起路左右一摇一摆。脸上刻满了沟壑一般的皱褶。当她和我目光相遇，我蓦地吃了一惊，全身的血液仿佛突然凝固了：这是岩孩他妈！

是的，这是岩孩他妈，这是那个叫做南秀娥的女人。

四十五年以前，在人们眼里，她是作为一个弃妇离开婆家的。她恨透了那个“挨千刀的”，和我们家人，也从来不说话。四十多年以前，我们可以想知寡母抚孤的艰难，再嫁再适的辛酸。她吞咽下辛酸屈辱，流进心田全部化成仇恨怒火。她把仇恨深埋在心底，同时孜孜不倦地在岩孩幼小的心灵召唤复仇，她在期待着冤冤相报的那一天。她向岩孩诉尽了血泪家事，她给岩孩指明了恩怨仇家。四十五年，泪水心血浸泡着岁月，仇恨的烈火烤炙着心事，她一直守护着仇山恨海，等待找一个机会释放。仇恨把她的心凝固成一块冰冷的铁石。她的血泪苦水一旦开闸，能淹没整个世界，她的怒火一旦点燃，能烧化一切，只留下一滩灰烬。

今天，她的仇家站在她的眼前，她的院子里。我料定会有一场血脉贲涨的刀兵相见。几十年的恩怨啊，今天也应该有个了断了。

她显然也认出了我，她愣了一下。她的眼里，先是生疏和别扭，就在我惊讶间，那眼里闪出了和善和慈祥来，那是一个饱经风霜，历尽沧桑的老人的慈祥。她嘴里嗫嚅着：“这是星星啊——”一边向我走近了一步。

我知道，就是这一步，跨过了四十五年的雨雪风霜，跨过了四十五年的万丈鸿沟，漫长的沧桑岁月一瞬间闪在身后，她原谅了我们，我们和解了。

四十年的血泪悲酸，四十年的冰消雪化，这个女人的心头这些天一定经历了炼狱一般的煎熬。那是陈迹的清除，那是心灵的再生。要她原谅前夫家，那是要换心换肺重换一副肝肠的。但是岩孩的生生死死，足以淘尽千古恩仇。我们都挟着一条爱河，到岩孩生命的源头汇合来了。这是一个撒播真爱的地方，对亲人的深爱，可以融化万里寒风，可以消解千年冰霜。岩孩召唤我们到一起，面对生死，任什么积怨不能顷刻融化。

岩孩是没了，可是对岩孩的抢救，呼唤出了浓烈无比的亲情，超越生死的亲情。岩孩为我们下了一场清明雨，苍天撒播了浩大的真爱，我们的心灵无由的净化了。和岩孩母家的和解，可以说，是我们这场救治活动中最强烈的心灵风暴，今天，风住了，天气晴和。

她招呼我进屋，围坐了一张小饭桌。四十多年以后，我们这两个前叔前嫂竟能又对坐拉家常，实在让人感慨。

她不多说话，经历了心海的震荡，她需要平静。

沉默之中，我于是拼命环顾这个家，我想记住岩孩的一切。人亡物丧，往日的一切仿佛茫然无存。但是，只要有这个屋子在，岩孩的气息和滋味就会长存。这气味和滋味仿佛虚幻仿佛脆弱，它们却能更持久更真实地代表主人。即使老屋再朽败倾屺，再无人顾问，只要弥漫着岩孩的气味，它们都能坚忍不拔顽强不屈地长久负载起记忆的宏伟大厦。一场亲情的抢救已经结束，亲人们很快又要风流云散，但是高头村的这一座老屋，已经在我的记忆里定格。这里到处储存着岩孩的生命微粒，每个房间都弥漫着岩孩的生活尘屑，我们家人怎么能舍弃，怎么能忘怀。

岩孩灵魂不远，我会经常来这里看你的。寻找你的音容笑貌，寻找你的嘉言懿行，寻找你的春风化雨，寻找你的朗朗风骨。就在这所你长成的老屋，感受你的氤氲，呼吸你的沉香。

南岩老师与学生们。

九

岩孩去世当年，他的女儿云云就以优异成绩考进陕西财经大学，临猗县政府决定，鉴于岩孩对教育事业的贡献，政府补助云云读完大学学业。这曾经是岩孩最为放心不下的心病，但是当地政府和群众怎么可能人走茶凉，这么快就忘了他的好。

岩孩去世后三周年，他的一批读过大学的学生协商，在他的坟前为他立了一座石碑。岩孩送进大学的，大多是农家子弟。对于这个推动他们跃出农门，完成了人生道路上最重要跨越的人，他的学生认为，这个世界上，南老师才是最应该永垂不朽的。

三年以后，岩孩的媳妇美霞终于再嫁。男方是当地一个画家。她问我们，大姑二姑和我都支持她。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以岩孩的善良，美霞有个好人，对岩孩的魂灵何尝不是一种安慰。

四年以后云云毕业，分配到北京一家外企。再见的时候，她已经长成一个聪明漂亮的大姑娘。她告诉我，对象也在北京，打算结婚了。云云的生父在深圳经商，岩孩去世，英雄无种，我们最担心云云南下，先人无人祭扫，美霞孤苦无依。但是云云的选择很明白。这小两口经常回临猗探亲，他们认定这里是家。

望着这个和岩孩和我家都没有血缘的女孩，我感到她对岩孩的贴心铭骨的亲情。由此她叫我二爷的时候，一刹时我连忙背过脸抹了一把眼泪。

岩孩去世第六年，临猗中学隆重举办五十年校庆。校方收集征文，想不到，不少老师和学生还是写到了岩孩。学生深情地呼唤南老师，曾经的同事悲切地怀念老南。篇篇征文，无不情深意切。无人号召，没有奖励，师生们自发地回忆一个已经离世的人，可见他曾经感动过他们，可见他的去世，在这里留下了巨大的历史空白和感情缺失。一个普通人的影响能够这样经久不散，历久弥坚，这个人肯定是不那么普通的。

岩孩当然无法预料这一切，但是这一切又都是岩孩应该得到的。岩孩这样上进这样向善的好人，理应有一系列欣慰的身后事。八年以来，亲人们怀念他，同事们想念他，这是对他最好的盖棺论定。岩孩生前乐于奉献，喜好创造，他应该得到好报。公道自在人心，岩孩未竟的一切，后人会按他的意愿接续好。

人们报答岩孩，岩孩的英灵也在保佑我们。他在天国，同样守护着一切美好。给乐观以源泉，给向上以推动，给善良以护佑，岩孩生前就是这样。虽然他离开了我们，他的遗韵流风会一直影响在我们左右的。只要看到那家孩子学好，我都感到岩孩就在旁边指教。举凡一切向善向真向美的人们，岩孩会给你们用之不竭的力量的。

岩孩在天国注视着我们，抬起头我就能看到他。在云蒸霞蔚，祥光普照的九天，他还是穿着那件半新旧的中山装，五个纽扣严丝合缝。他还是偏分头，标准的中教。他还是上身微微前倾，像是匆匆赶去讲课。他笑起来了，依然是呵呵呵地，那个尾音扬了上去。他时常朝下界扬扬手，露出会心的微笑。

我们的目光对接了，我读懂了他的眼神，读懂了他的笑意。那是亲人的祝愿，那也是一声响彻天外，穿透云层的神谕：

人们啊，我爱你们。你们要好好活着。

【作者简介】毕星星：作家，现居太原。

（本文编辑：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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